真的让《我不是药神》与《达拉斯买家俱乐部》battle,它能有几成胜算?
作者:刘启豪
视觉设计:大西
《我不是药神》真正打动到我的两处,其实都相当克制。
一处是思慧带白血病群主们初次和程勇见面,鸡贼的吕受益要再加一份包子,程勇骂他吃得比正常人还多,很喜感,也让观众感到舒心,吃得动就不会死。这个角色的悲剧从他一开始相信一个卖印度神油的保健品老板真的去过印度时就注定了,他是一个虔诚无比的信徒,赤脚行走在滚烫的沙漠中,对遇见的每一个生灵发出询问,“你是我的神吗?”
|王传君饰演的吕受益
程勇在抱怨思慧的迟到,很腻烦,因为他急着赚钱,急着出一口生活的恶气。接下来一群戴着口罩的群主挤满了小店的门口,非常安静地跟程勇对视了几秒钟。
被伤害的畸零人面对提供帮助的陌生人时就是这样的,那一双双眼睛背后的情绪很复杂,有“你是不是在骗我”的戒备,“或许这一次真的有救了”的希冀,“我知道治不好但要确认一下才能死心”的绝望,还有“凭什么你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施恩”的愤怒。
接着晚到的思慧从人群中挤出来,露出一张娟秀善良的脸,宗教意味再清晰不过,她是门徒,带着面目不分的羊群来见他们的牧羊人。
第二个地方是黄毛说的“不回去了,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几个字里,能看到对命运不公的嗤之以鼻和底层父母被生活逼出来的凉薄,很现实主义。黄毛这个角色很悲壮,寄旅天地间,靠的是一股倔强的义气,因为义气,所以不想连累父母;因为义气,敢从吕受益那里抢药分给贫民;因为义气,愿意为保全程勇牺牲自己。
程勇确实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因为像他这样众叛亲离,到处惹嫌的中年人,最知道义的温暖与可贵,他拼命地问儿子跟爸还是跟妈,就是想从他眼睛里读出“总算没白养你”的义气。无奈幼子孱弱,反而成为他原价卖药时束缚手脚的挂碍,陪他一起披挂上阵的黄毛成了他真正的儿子。“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这种话,他就只会问黄毛一个人。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开头,马修·麦康纳饰演的德州牛仔Woodroof在竞技场的观众席下和两个女人疯狂做爱,之后他嘲讽报纸上因艾滋去世的好莱坞影星Rock Hudson是同性恋,用赌局骗朋友的钱,诡计多端,脏话连篇,观众绝不能想象到这样一个自私堕落到极点的人在染上HIV病毒后会成为一个造福一方的“善人”。
这与《我不是药神》在前半部分对程勇的塑造异曲同工,他开着一间保健品店,又穷又懒,没有丝毫上进心,跟儿子相处的几幕好不容易赚到一点观众的同情,又很快在跟前妻的对垒中暴露出家暴的历史,一个毫无可怜之处的可恨人形象跃然纸上。
|Woodroof在开场时是一个典型的德州牛仔
两部影片的分歧发生在剧本对主角的定位上,简单来说,就是造人还是造神的问题。
在从死神鼻子下偷来的两千多天里,Woodroof用药物拯救了很多人,但他并没有成为救世主或艾滋病权益斗士,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药贩子,只比以前改变了那么一点点。身体状况变好想要性爱时,他会找个感染者;异装癖合作伙伴被攻击时,他挺身而出;讲究饮食不再酗酒了,那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做的任务。
影片最后,Woodroof回到了牛仔场,骑上一头倔强暴躁的公牛,观众都为他喝彩。这是他“假如病好了”后最想做的事,他的内心深处,毕竟还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牛仔。《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没有把Woodroof塑造成神,既通过继续描写他的缺点,也通过书写他心中未曾熄灭过的欲望和执念。
|Woodroof最终决定回到牛仔场再骑一次牛
《药神》里,吕受益和黄毛两个角色的牺牲都是为了把程勇送上神坛,一个是让他觉醒,一个是给他殉道的勇气。外地QQ群响应和结尾的十里长街送药神都煽情得相当用力,矛盾之处在于,一个需要神才能拯救的病友世界,是由远比洪水与饥荒复杂的现实因素造成的。
影片中期有一个相当恶毒的细节,偌大一个上海,程勇搞“团建”的地方偏偏选的是思慧的夜总会。
用钱猛砸夜店经理,逼他上台跳钢管舞,非常解气,是被压抑的愤怒小市民会在白日梦中幻想的发泄场景。思慧在台下眼光如水,有一瞬间的感动,对她来说已经是相当宝贵的体验,这恐怕是她在病患同盟外得到的唯一一次来此普通人的好意,还是以如此高调的方式。
|思慧
她当然清楚一旁的程勇射来目光中失神又犹豫的欲望,也知道程勇带他们来这家夜总会背后的用意,逼仄的生活就是这样,执着和自守都是奢侈品,点头是面对恩情的唯一选项。
这一段其实是程勇相当合理的心态转变,他像Woodroof那样比以前好了一点点,但那些组成他的性格特征还鲜明地留存着。赚钱一定要炫富,因为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思慧帮了他,但他并没有真的把她放在战友的位置上,有很明确的色欲动机。
思慧的女儿让他变回那个瑟缩猥琐的男人,桥段很平淡,但很有说服力,毕竟他自己也是父亲。面对思慧极为体贴主动的肉体报恩,那句“要不这次就算了吧”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温柔。
这样立体的情节设置在后面看不到了,程勇一蹴而就的转变反过来让它的位置显得很尴尬,吕受益死后的他和之前贪婪怕事的他几乎判若两人,不仅在药这个问题上彻底高尚,他生命中那些肮脏发臭的毒质也在突然间被排除得一干二净。
导演文牧野在采访中讨论过“剧本不够,演技来凑”的问题。“《辛德勒的名单》《辩护人》《出租车》⋯⋯细想想,人物的转变都很生硬,但演员的表演魅力让观众不会去关注这些剧作上的缺陷。或者干脆可以说,只要宋康昊演,他演什么你都会相信。徐峥也有这样的演员魅力。”
在印度药店门口邂逅湿婆的巨大神像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升华的路上走去。
《我不是药神》点映之后,很多自媒体在文章中科普了中国的医疗和制药系统、全球新药研发过程和印度特殊的仿制药政策,很多都十分精到。电影在影片中把矛盾直接指向瑞士制药厂代表和警方,当后期铁面无私的局长和为人情甘受处分的警员实际上都变成了对司法系统的歌颂时,制药厂代表成了唯一的大恶人,这不能不说是对真正努力改善医疗制度的人和药物研发人员的一种辜负。
在《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Woodroof和其他HIV感染者面临的困境有很多,治疗机会少,进程死板缓慢的医院,没有对药物做完善测试就急于将其投放市场的制药厂资本家,还有药物监管局(PDA)对个人获取药物的严格把控,让患者在美国医疗系统外寻找救助变得十分困难。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Woodroof回到医院告诉其他病人新型药的毒性
在真正接触患者的医院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对新药的毒性进行讨论,在患者看来极为难得的治疗机会实际上只是他们在药效还不明朗时做出的对照试验。而在资本方和医院的联系越来越深,新药的毒性已经暴露出来后医院仍为其背书的情况下,也出现了毅然与其决裂的医生萨克斯。
|片中的瑞士制药厂代表
尽可能深入,多方面地讨论现实矛盾是此类影片在想法形成时就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了解了现实困境中的利害关系和权责方分工的观众,才有可能在药神没有出现在自己世界里的情况下进行艰难的自救。
如微博用户@姚广孝_wayne所说,《我不是药神》的票房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它掘开了一个巨大的社会情绪堰塞湖,后者的水位是取材于重大社会现实问题的电影在主流院线长期缺位而慢慢积累起来的。这种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短期内很难再有第二次。
在流量为王的国产电影中,《我不是药神》当然是极为难得的佳作,“习得性无助”感泛滥的2018年能有这样一部片子横空出世,已经相当于在浑浊凶狠的尘沙波涛中飘来一尊眉目传神的佛像,那代表着彼岸传递来的些微希望,至少这大江还不完全等同于黑洞。
为其大流眼泪的观众却也不必急着宽恕它在矛盾指向上的不彻底性。在这场“穷病”吃人的必败之战中,有许多条还留恋着此世的切实生命挣扎着逝去了。与药物系统进行过艰难博弈的他们,没能像面对着广电的电影制片方一样,有那些可以反复斟酌的筹码与识别出哪些锋芒能安全存活的老辣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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